四世轮回

在我记忆中，每每提到因果轮回这个话题，家里的老人就会讲这件事，讲这个人。虽然我无缘见过这个人，但经老人家回忆的画笔多次描摹，变成了我脑海里活生生的立体形象——她长得高高大大，很漂亮，有文化，能说会道，可惜四十七八岁就死了。

她是这家的媳妇，老人家是她的小姑子。当然，那时的老人家还是个十七岁未出嫁的姑娘。婆婆觉得这个媳妇虽然是病人，但自己还有两个儿子没娶媳妇、五个姑娘没出嫁，决不能让外人说这家对媳妇不好，就让最能干的小闺女贴身伺候。在她人生最后的一个月，更是由小姑子昼夜照顾。当时，家里算上长工，上下几十口人，第一碗饭都是先给她盛，初一、十五上的供，好吃的，好用的，总是先给她独留一份。她自己能走动的时候，屋子里会藏有腌鸡蛋这样的“奢侈品”，或自己腌个小蒜偷偷吃，家里人都当不知道。后来小叔子们娶了媳妇，妯娌关系也处得不好。

每年一入冬，她就开始喘，直到第二年清明节，都不敢出屋。后来渐渐病重了，就老是在炕上坐着趴窝。有一回，小姑子背着小弟弟，不小心扑腾掉到火盆里。小姑子害怕，把弟弟抱起来，也没检查就跑了。这些她都看见了，却一声不吭。婆婆发现小孩一直哭，抱起来脱下裤子，才发现里面还有火炭。

她有一个儿子，十四岁出天花死了，说是“红眼轻，白眼重，黑头出来要了命”，这个孩子脸上一出就是黑头，两三天就死了。后来，她又生了一个儿子，三四岁也死了。再后来，她整天叫唤“憋得慌”。邻居一个嫂子说：“你看都对你这么好，全家有一点好吃的，不管老的小的，先尽着你这个病人。说说吧，说说你怎么憋得慌?”

她就这样开始说了，自说自话，停不下来，一连说了九天九夜。讲了四辈子的事，一辈子做好人，三辈子做尽了坏事。先说为什么吃这家的，上辈子她家开茶馆，现在的公公总是去蹭吃蹭喝，所以欠着她。

她接着说，有一辈子她把小姑子推井里害死了，还有一辈子把婆婆活活气死了，另一辈子伺候妯娌坐月子，会偷吃多一半的饭，把妯娌和小孩饿得面黄肌瘦。旁边的邻居嫂子觉得似乎说话的不是她本人，就赶紧说：“你看她受了这么多罪，还有年幼的孩子，你就饶了她吧。”她自说自话：“我饶了她?她当时害得我也不轻啊，把我活活害死了。我找了她多少年报仇，好不容易才找到，我能饶了她?”

后来家里找人给看了看，说需要送。那就送吧，架着她走到南墙根，烧了纸，大家跟着千求万求地告饶，说：“好了，你走吧。”她也答应了：“放心吧，大姐，我走了。”去的时候架着胳膊能慢慢走，回来的时候就一步也不会走了，只好背着回来。背上炕往窗户那一放，她眼睛睁开说：“哎呀，大姐，俺又回来了。”

邻居嫂子问：“你说上辈子的事，莫非下辈子还来投胎?”她回答说，投胎到隔壁某某家。“怎么知道是你呢?”“俺脖子后正中间有三个痦子。”

她死时是自己嚼烂了舌根，满嘴流血。两只眼睛浮肿，肚皮鼓鼓的，胳膊腿很细很细。死的那天，隔壁家正好生了孩子，脖子后正中间正好有三个痦子。收生的老婆子抱起来，先看孩子脑袋后面，说：“哎呀，真是某某打的转。”后来孩子长到七八岁了，记得这事的人还说，是某某打的转。

为她自说自话了九天九夜，惊动了一村的人。让一班无知无识的老百姓，开始思考人生大事了，去想“生从何来，死向何去”这样超出吃喝拉撒生活常规的事情。

我曾经纳闷过，这是个真实的因果故事呢，还是个编造的迷信故事?多少年来向我一遍遍讲这个故事的老人家，是我敬爱的人，信任的人。要说是编造的迷信故事，她长期不懈地讲这样一个故事，听众只有我一个人，她也只是想起来才对我一人讲，意欲何为?

年近九旬的老人家，在一个暑热的黄昏，又给我讲了一遍这个故事，我如实写下来的时候，心中那片疑云也突然散去了。